《勒·柯布西耶书信集》，内心总是被强烈的情感鼓舞、刺痛，被突然的喜悦击溃，在浓烈的压抑中迷失。勒·柯布西耶不是一片平和、温暖的静水，他像大海波涛真实、直率、愤怒、隐忍、喜怒形于色。他巨大的雄心不折不扣地贯穿在字里行间，让文字散发出火焰一般的热度。正如他的建筑，这些写成的文字，也是理性和感情的结晶。与建筑不同，这里更少熔炼、更少修饰，是晶体最原始的样子。一切都是那样浓烈，仿佛要烧掉自己的生命，让它在存在的时候散发出最大的光和热，照亮整个世界，哪怕伤及自身和身边的人也在所不惜。勒·柯布西耶自己说：我要做一个布道者，而不是殉道者。最后，他做到了这一点：他独特的人生轨迹在后世堪称楷模。这个骄傲、武断和一意孤行的人向我们展示着无以伦比的魅力，他需要的不是朋友，而是追随者。他并非告诉人们如何做出惊世骇俗的建筑，而是在告诉人们，一个人如何才能在世间自觉地活着，一种什么样的知识是值得为之奋斗的知识，一种什么样的美能够换来有尊严的生活，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诠释“建筑师”职业的真髓。

　　《书信集》是《勒·柯布西耶全集》（全8卷）（下文简称《全集》）的最佳注解。后者是作品，前者是翔实、完整的背景资料。《全集》向我们展示了最终的艺术品，完美丰富；《书信集》告诉我们，在这样的作品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压抑的冲动、苦恼和彷徨、不眠之夜、来自各方的阻挠，有些甚至来自亲密的友人，那么多误解、诽谤、自以为是，以及那么多默默的支持、鼓励和友爱。《书信集》向我们展示了无以伦比的精神力量和艺术嗅觉，每一页都充满了对平庸生活的批判、对成就伟大的向往。辩证地说，伟大必然被渺小包围。成熟的智慧容忍这种差别，高尚的艺术提倡和光同尘。然而勒·柯布西耶所反对的，不是平凡的草根、懵懂的大众，相反，他会为未受污染的民间艺术大声歌唱；他所反对的，是那些自诩的趣味、嚣张的文化、昏愦的大师、落伍的价值，所有统治着文明世界的陈腐标准、精神领域的赝品和造假者。在我们的时代倾听他百年之前的呐喊，仍让人感觉不可遏制的快乐。这是智识世界的永恒主题：在智慧对平庸、自觉对盲目的战斗中，勒·柯布西耶以他无以伦比的韧性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伟大的人物总是比他们的作品更让人感觉不可思议。读《书信集》，我们不能不时刻为这种最终被印证了的抱负而备感诧异，试想瑞士深山中年轻的表壳雕刻师，何以二十岁而知天命，通过艰难然而高效的自我教育，完美实现了蜕变，结果真地改变了世界，成为后世之师？这个传奇，莫非是现实中的启示或预言？年轻的让纳雷何以预知这一切，提前在书信中宣布答案？答案也许在他自己不同凡响的精神世界里，他时刻保持警觉：“把握自己的意志，而不是令日常生活将其磨灭”。这样的自省，在《书信集》中屡次出现。

　　柯布作为一个文化个体，是至大至深的，读他的书信，仿佛在看一部感人肺腑、无比辉煌又充满矛盾的黑白纪录片。“时间之河在流淌……”在他的晚年，柯布总是这么说。用一种“温柔体贴的同情”，他慈悲地审视着细微弱小之物。他这样定义建筑师的身份：“对人的认识和理解，创造性的想像，美，自由的选择”。柯布不仅是现代建筑的精神导师和原型的创造者，他简单、直接、优美的自我表达，本身就是一个真相，关于世界，关于自然，关于人的真相。

　　这一切背后决定性的因素，在我看来是柯布的天真。的确，在写给母亲的信中，他不止一次宣称自己“成熟而谨慎”。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可是，以人世间流行的标准来审查，柯布实在是个天真的人。他正直、勇敢、一丝不苟。柯布一生孤独，也许他本无需廉价的温情。天真的背后是对理想的不能屈就、不打折扣，与此相对的，成熟似乎意味着某种折中，或者不择手段的目的论。在柯布硬碰硬的人生道路中，仅有的武器就是靠自学得来的博古通今的学养以及不可想像的超人勤勉。前者为柯布赋予了文化的保护层，后者为他扫清道路。

　　最后，这个现代世界的堂·吉诃德、目光如炬的天真汉、我们时代的高尚野蛮人，用简单的生存法则竟击退了所有的冥顽不灵和自以为是，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建筑师的传奇。这是英雄主义，难道不值得崇敬吗？然而光有传奇是不够的，还有深沉厚重的诗意，在那一封一封的家信中，往往在信的末尾，我们总是被带入一种缓慢悠长的情绪里，这是对生命全新的诠释，片刻不曾离开与死亡相连接的生命感叹。例如：“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扇门，它是垂直的，相对于生命的水平线”。又如：“当距离足够远，当回忆开始被遗忘吞噬时，人们便开始在心目中构筑一个形象”。如今，离柯布去世已经快半个世纪了。我们离得足够远，感受不到他令人不快的个性，所见唯光辉与伟大。柯布告诫我们说：“完成、思考和真正的行动……不要永远做一个准备好了的人。”当目标足够远大，当炉火熊熊燃起，世间一切魔障，都将化为灰烬。这一切，足以令此生天真而不肯屈就的人，获得足够的力量，去完成一些看不见的使命。成熟的人没有梦想。让我们像柯布一样天真。

　　读《书信集》，进入忘我境界，文字本身既不构成障碍也不引起注意，自己恍然成为那个收信的人，替他去聆听伟大而平凡的心声。一个被忘掉的译者是最好的译者，一本没有文字的书是最好的书。

　　著译者：[法]让·让热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8年02月出版